黎明前的黑夜最是黑暗。然而只要挨过这段黑暗的时光，天边就会骤然放亮，大地将被晨曦笼罩，一切皆无可遁形。影子们显然知道这一点，因此在黎明到来之前，他们手脚麻利地拖过尸体，填进已经挖好的洞穴中，上面再盖上一些，悄然撤离。
东城墙的晋兵，并没有迎来预想中的杀戮。
城下静悄悄的，只有一具具被冻硬的尸身，提示着这里曾进行过一场激战。
夜幕降临，晋兵们有些疲乏，有些人坐下打盹，有些人被换下，去下面吃饭。
影子们又摸了过来，和头一天夜晚一模一样。他们找到洞穴，搬开里面的尸身，默默而迅速地加深这个洞口。
又经过一晚的挖掘，洞更深了。撤离前，影子们需要往里填入更多的尸体，才能保证洞口不被发现。但这有何难呢？四面都是堆积如山的死去的燕兵，足够他们完成任务了。
一连过了五天。
第五天夜里，城头戒备的晋军已越来越疲惫，靠在城垛上打盹儿的人也越来越多。
突然，急促的跑动声将他们惊醒。
“快快抄家伙，快抄家伙！敌人攻进来了！”
那个新入伍的晋兵也被唤醒，茫茫然不知所措。
什么？敌人攻进来了？怎么可能？
这样高这样厚的墙，还覆盖着厚厚的冰层，连蚂蚁爬在上面都打滑，怎么可能破城？
何况这几天，燕兵阵地那边都无声无息，怎么可能破城？
没等他想清楚，震天的杀声已经自城外响起，山崩地裂一般，城门口抵挡的晋兵像潮水中的枯叶，一瞬间就被大军冲得无影无踪。
新兵抓起手边已经卷了刃的钢刀，跳了起来，往城下冲去。
然而，刚刚冲到一半，他的面前突然冒出一个铁塔般的壮汉。
壮汉脸上全是鲜血，面目已经看不清楚。他的头盔被打掉，头发也被削掉一半，半边脑袋是秃的，半边脑袋头发蓬乱，纠结的长发和着鲜血沾在他的额头上，狰狞又诡异。
燕兵！
新兵腿肚子一阵哆嗦。站在墙头放箭射人，和面对面拿刀砍人，感觉完全不同！
头脑里有个声音在大喊：“举起刀！砍死他！砍死他！”然而他手臂沉重酸软到可怕，卷了刃的钢刀竟比擂石还重百倍，他根本举不起来。
对面的燕兵却是久经沙场。
大约也看出了敌人的胆怯，燕兵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森然一笑。
在他的对面，新兵的眼睛瞪得老大，不可置信地低头，瞪着插进自己腹中的钢刀，又看着那把刀慢慢抽出，鲜血喷涌。
新兵颓然倒地。
更多的晋兵在倒下。
当然，第一批倒下的，是守护城内暗河井口的两个晋兵。
海泓子临走前，吩咐将这个井口围上木栏，并加以屋顶。所以，当燕兵在城墙外挖到暗河，悄悄潜入，湿漉漉地从井中冒出时，守在围栏外的晋兵完全没有察觉到。
等他们发现时，已然身首分离。
当夜，燕齐联军的胜利从攻破东城门开始，逐渐蔓延到整个昊安城。晋军与燕齐联军进行了激烈的巷战，最后终因寡不敌众，大部分被剿灭，少数退入皇宫，然而仍逃不了被四处追杀的命运。
弘文元年，燕齐联军攻占昊安。在位仅五个月零三天的弘文帝化装成内官，在虢敏德、钟定山和文公公的护佑下，从宫中仓皇出逃，不知所踪。
慕容光身为燕国国主，御驾亲征，在燕齐联军中地位最高。然而郑铮身为齐国最高统帅，从两国联合作战的角度来讲，也举足轻重。当二人领兵共同攻打晋国时，相处还算和睦，但自进驻昊安后，利益的分配却使得二人间频生龌鹾。
齐国与燕国毗邻，燕在南，齐在北。按郑铮的意思，两国可以淮水为界，瓜分晋国。至于盘踞在晋国东南部的静安王，可以不去管他，燕齐两国只要占据雄唐江以西即可，雄唐江以东的部分，就让静安王占去好了。
郑铮的意思即为齐王的意思。毕竟齐国较小，人口有限，占了太多地方也没办法统治管理。这一次配合燕国出兵已然有些冒险，如今冒险成功，已无心恋战，只想早日撤回齐国，享受胜利成果。
慕容光却坚决不允。
“郑将军，虽然我们攻克了昊安，但是晋国国内并没有完全安定下来。虢矢奇还在拼命进攻遂城，随时可能攻过来；而东南面的静安王也随时可以挥师北上。到时候，这两股力量会对昊安形成两面夹击的势态，我们好不容易取得的胜利便会被打垮。”
“那国主的意思是……”
“一定要将这两股残余的势力消灭！”慕容光掷地有声，眼神坚定，“否则燕齐两国平分淮水两岸，绝不会长久，晋国的土地迟早会被夺回去。”
郑铮沉吟不语。
燕齐都不算大国，人口有限。战事拖得越长，士兵的损耗越大。但是慕容光说得也有道理……
“不如，先打垮虢矢奇？”他提出一个折衷的方案，“静安王据守清州，直到我们攻占昊安都不曾出兵，依我看，他也是想韬光养晦，短时间内不会跨过雄唐江攻过来。我们集中兵力打垮虢矢奇后，便回国休整。静安王那边，不急于一时。”
“不行！”慕容光的脸色有些狰狞，“静安王，非杀不可！”
郑铮觉得慕容光有些莫名其妙，对消灭静安王似乎有种执念，执拗得不可理喻。但是对方是国主，他也不好争执，只是暗暗打着主意，怎样撤兵才好。
两人又开始讨论起别的事宜。晋国从闫文柳西州兵变开始，一直处于战乱之中，如今百废待兴，要处理的事情相当多，两人在武英殿中一直讨论到深夜，才和衣而眠。
此时的晋宫，处处甲兵，人人噤若寒蝉。
就在慕容光和郑铮埋头议事之时，余泓施施然走在青灰色石砖铺就的甬道上。
如今，他是燕齐联军中尽人皆知的大英雄！一位为了燕国的复兴和复仇，忍辱负重多年、关键时刻又冒死出城传递消息的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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