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额头绽出青筋，俊美的面容带上几许狰狞。
“当日，我被关在若卢狱中，每日只有一顿馊饭。一天，饭送到了，却并不拿进来，只是放在栅栏外的地上，让我够不着。这餐馊饭，不吃又如何？我便不去管它，任它在那里招惹老鼠。”
“但就在这时候，虢皇后带了薛太后来探监。太后一见几只老鼠围着我的饭食在啃，当即就流下泪来。而虢皇后，当着太后的面，命狱卒对我用刑。所以，白发苍苍的太后，不得不在众人面前，替我向皇后求情……”
明烨苍白的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他突然一拳砸到桌子上，将茶碗砸得粉碎。
“我的老母亲，竟然当着众人，向虢氏这个贱人下跪……”明烨的声音低沉到沙哑，“试问，我是不是还要忍？”
余玥心中一痛。为明烨受过的伤害，也为他正在流血的手。
但是明烨全然没有感觉到手上的伤口。他逼视着余玥，表情近乎阴森：“还有明珏这个畜生，竟然趁机……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也应该忍？”
余玥有些蒙了，隐隐发现他对明珏十分仇恨，但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明烨向着她逼近一步：“我已经死过一次，绝不会容许自己再去赴死！也绝不会容许自己再无所作为！因为，我要一一讨回公道。”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极慢，极用力，咬牙切齿，颈上青筋爆出。
余玥心中有些害怕，眼见他步步逼近，她连忙岔开话题：“你的手，受伤了。我……我帮你包扎一下。”
明烨闭了闭眼睛，突然伸臂将她拥入怀中。
“小鱼儿，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个……只是，眼下晋国和燕齐联军战事正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是我的机会，老天爷给我的机会……”他摩擦着她头顶的头发，双臂用力，将她越抱越紧，突然又道，“好，你帮我包扎。”
“那你松手啊！”余玥哭笑不得。
明烨没有立即松手，沉默地又抱了抱她，才将她放开，自己坐在椅子上，眼睛看着地上，不知在想什么。
余玥叹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只考虑了自己的心愿，却不曾想到，你经历了这么多事情。”
她蹲在他身旁，为他包扎伤口，捧着他的手，有些出神。
她记得他的手，曾经那样好看，干干净净，白皙细致，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可是现在，他的手依然白皙，可是皮肤已有些粗糙，指甲缝里甚至还有泥垢。
她捧着他流血的手，看着蜿蜒而下的鲜血，仿佛捧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心。
“你不要我走，我便不走。”她又叹了口气，“但是，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了。你看，流了好多血……”
明烨脸上阴霾散去，仿佛雪后初霁的天空。
“我知道你不喜欢卷入这些纷争。你愿不愿意，在清州等我？如果我起兵，清州将是大后方，会比较安全。你喜欢看水，我……我可以在雄唐江边，为你修一座宅院，你在那里等着我，等我打了胜仗，回来接你。小鱼儿，你说，这样好不好？”
这样好不好？余玥泪眼朦胧。如果你胜了，这样当然好。
可是如果你败了呢？
你手中只有三万龙骑兵，无论是与晋国对抗，还是与燕齐联军对抗，都太单薄了，简直是以卵击石……
她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她眼中的怀疑。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
明烨抿唇沉思了片刻。
“小鱼儿，我不想骗你。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以目前的局势来看，燕国和齐国蓄谋已久，来势汹汹。而晋国虽刚刚经历内乱，但国力雄厚，因此两方实力算是旗鼓相当。我会屯兵清州，相机而动，全力以赴。但一旦上了战场，大半生死全在老天爷手中，能不能活下来都未可知，更不敢去预测何时取得胜利。”
他凝望着余玥，眼中挣扎和决绝交错：“小鱼儿，你愿不愿意等我？”
余玥很想给他一个温暖的笑容，能熨平他皱锁的眉心，冲淡对前景的茫茫忧心。然而她弯起嘴角，“哈哈哈”笑了几声，却发现笑声中透着无法掩饰的凄楚和无奈。
他们的前方，缭绕着黑暗的迷雾，隐藏了刀光剑影，血光四溅，九死一生。如果可以，她真的想用尽全力拖住他，不让他踏入这片迷雾中。可是她亦知道，人生中有些事，不是轻易可以放下的。放下，对某些人来说，不是解脱，而是更加深沉的痛苦。
他已作了决定，执意卷入漩涡。那么，她又该怎么办？
也许最明智的做法是挥泪斩断情丝，转身拂袖而去。虽然会饱尝别离的痛楚，宛若割肉刮骨，但这痛苦毕竟是短暂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定会渐渐淡化，渐渐遗忘，伤口会结痂会愈合，从此以后，不会再受羁绊，正所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但是，如果她选择留下来，陪伴他，那将无异于一场豪赌，赌上她后半生的安宁、自由甚至生命。也许日夜漂泊，承受无穷无尽的忧愁，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惊恐，自由将永远弃她而去，她的一生，都将笼罩在惨淡愁云之中。
如何抉择？
曾经，在龙骑兵军营中时，他尚且会强硬地挽留她，请求她“不要走”。
可是今时今日，他不敢再明确地挽留，只是问她，“要不要等我”。
其实，他一样急切、焦灼、怀疑，还有惶恐。
他眼中那丝不易察觉的惶惑，深深刺痛了余玥。这样骄傲的一个人，这样宁死也不低头的一个人，竟然也有这样软弱茫然的时分。
叫她如何舍得下？叫她如何能狠心？
她握住他的手，缓缓地，展开一个温柔的笑容。这一刻，她低下了头，甘心抛却自由，将宿命交给苍天。
“那好，听你的，我们先去清州。至少现在，那里还像一个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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