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格进入森林后才发现原来依耶塔描述的那种树就是水生绿榕,这种树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林中长者,因为它在兼具一般榕类树种的所有特征的同时更是将它们发挥到了极致,只要有水的滋润——无论是清澈的湖泊还是肉眼看不见的地下河道——从一株水生绿榕的枝干上垂落的气根便能在短短十年的时间内成长为一片森林。有时冒险者以为自己误入了一片密林,其实只有一株水生榕树,而其他不过都是它的子嗣,宽厚的长者荫蔽着骄傲的后代,枝繁叶茂,繁荣生息。
年轻人知道这种树还是因为他上大学时,学校附近有一座公园,它尚未被蒸汽与烟霾污染的湖泊,便被这种枝叶稠密的巨树占据着,每一个划着小艇在湖上悠然闲游的旅客一旦驶入了榕树林的阴影中,都会觉得自己是踏上了一座神秘莫测的岛屿。他没想到异世界也有这种树,更没想到能够在女神的圣域中看到它,年轻人原本以为女神的圣域中应该生长着更加奇特的植物,至少是在异世界或镜星都独一无二的稀罕品种。
现在看来他完全是以一个凡人的浅薄心态,臆测着女神冕下的伟大胸怀,祂确实是平等地对待着这世间的一切造物,希望为他们创造一个美好的家园。遗憾的是,到最后这种胸怀也未能取得一个好的结果,时至今日凡人依旧在自相屠戮,掠夺与毁灭。
星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洒落稀疏的雨点,地面上的光斑伴随着人影的移动而摇晃不止,年轻人踩过墨绿色的落叶堆时,感受到的并不是柔软得近乎沼泽的腐殖质,而是坚硬的地面。这里的植物生长状态很有趣,因为脚下原本是混凝土浇筑的街道,街道破损后种子才从泥土中萌芽生长,但只有最顽强的种子才能撑开那道坚固的屏障,因此在这片森林中你看不到太多的灌木丛与草丛,倒是在落叶稀疏的地方还能看到一缕粗糙的灰白色。
基于这种环境,林格有些好奇那片湖泊究竟是如何形成的,不过他一见到那片如椭圆形的蓝宝石般镶嵌在林间的湖泊就明白了,想必这里曾是一座有着钟楼的广场,后来在那场可怕的灾难中发生了断裂与下陷,同时还伴随着熊熊的烈火。之后一场持续三个月、也可能是三年那么久的大雨浇灭了火焰,同时也迅速在这个凹陷的坑洞中积蓄起庞大的雨水,于是湖泊就这么形成了——至于年轻人为什么非得强调钟楼这个特征,自然是因为那座钟楼并没有完全被湖水淹没,它形似尖塔的顶楼还有一截露出了湖面,在星光中微微倾斜着,那口铁铸的大钟仍然安稳地悬挂着,风吹过时偶尔会发出一两声清亮的鸣叫。
基于这口钟的大小与钟楼的比例,年轻人估算这片湖泊大概有五十尺那么深。奇怪的是,那些蓬勃茂盛的水生榕树并没有侵占属于湖泊的领域,它们中最放肆的一个也不过是将自己的根系垂到了湖畔,犹如一头正在低头啜饮湖水的小鹿,而他找到格洛丽亚的时候,少女便正坐在一条树根上,双手抱膝,怔怔地凝视着清澈的湖面。
“晚上好,”他走过去打了声招呼:“格洛丽亚小姐。”
“不是很好。”
对方头也不回,冷冷地回道:“如果你在最想要安静的时候被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打扰了,我想你的心情也不会很好的。”
如此尖锐的反击令年轻人吃了一惊,他猛然间意识到:“你不是格洛丽亚?”
而是白夜。
“如果你要找那个笨蛋船长的话,她因为接受不了现实,已经缩回去哭鼻子了。”少女终于舍得回过头,赏赐她一个轻蔑的眼神:“再说,你的直觉不是很敏锐吗,怎么今天却把我和那家伙搞混了?还是说,所谓直觉也会有不灵光的时刻,就跟你的脑袋一样?”
年轻人听出来了,少女这是在迁怒,不过他倒是没什么反驳的资格,毕竟确实是认错了人,所以他只能干巴巴地道了声歉,换回少女一个不知道是谅解还是忽视的冷哼声。其实正常情况下,林格确实能分辨出格洛丽亚与白夜的区别,然而问题是,他分辨的依据其实是观察,而非白夜所认为的直觉——这具身体中的两个人格虽然不分彼此,但有时也泾渭分明,一切都体现在她们的气质与举止上。
白夜是一片冷酷的夜色,总是孤独地徘徊于人群之外,沉默的时候比钢铁、比冰块、并冷却后的血管更令人发憷,但她其实也有一种倾听的欲望,总是关注着身边的细微动静,只是不怎么回应而已;而格洛丽亚则是一片不定的迷雾,她是看得见却触碰不到的一切事物,像云那样遥远,像月光那样无声,像天与海的交界线那样可望却不可及。人们常常会陪她玩一种名为角色扮演的游戏,心想自己总能在她的记忆中留下一点痕迹,但下一次睁开眼睛时,她已完全忘记了。
只要掌握了这其中的区别,加上一点耐心与细致的观察,分辨这两个人格并不困难。导致年轻人认错的唯一理由是,刚才他所见到的少女,是抱着膝盖坐在树根上的,这种近似蜷缩的姿势其实间接表现出了主人的软弱与茫然。在林格的认知中,格洛丽亚使用这种姿势的可能性,远远大于她的双生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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